2024年是尼采诞辰180周年,他仿佛已是一位颇为遥远的人物了。尼采的文字不但早已得到广泛地阅读和传播,而且已被后人做了各式各样的研究和解释。可尼采的意义还远没有被穷尽。尼采的时代甚至仍在到来。尼采的诊断和批判越发切中当下的生存实情,让我们感到切肤之痛。尼采的思想洞察迄今也仍给我们源源不断的挑战和启发。8月3日,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欧洲思想文化研究院副院长余明锋做客宁波图书馆福庆馆“天一讲堂”,主讲尼采诞辰180周年特别讲座“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读尼采”。
余明锋首先回顾了我们以往解读尼采的方式。尼采于1900年逝世,他在1889年精神崩溃前几乎默默无闻;然而,在他精神失常后不久,名声便迅速传播开来。到了1902年,在遥远的东方,由于当时缺乏像今天这样的即时通讯工具,德国发生的事件需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传达到东方。事实上,早在1902年,尼采的名字就已经出现在东方的文献中,但并非专文介绍,而是作为一篇关于19世纪欧洲思想潮流文章的一部分,尤其聚焦于“进化论”。在那个时代,“进化论”是一个备受关注的话题。梁启超在讨论这一主题时提到:“当今的德国有两大最具影响力的思想,一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二是尼采的个人主义。”这里,“麦喀士”指的是马克思,代表社会主义;而“尼志埃”则指代尼采的个人主义。我们惊讶那个时代的思想家捕捉这些全世界的思想潮流和信息的时候捕捉相当准确,因为尼采与马克思确实是当时全球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尽管他们的观点似乎分属两端——马克思着眼于社会整体与人类解放,尼采则强调个体的价值——但深入探讨后发现,这种划分或许过于简单化。马克思是否真的忽视了个人的重要性?尼采又是否完全摒弃了对社会共同体的关注?这些问题促使我们重新审视那些广为流传的观点,并让尼采的形象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总而言之,虽然梁启超率先提及了尼采,但真正意义上首次详细介绍尼采的人其实是王国维。
随后,余明锋进一步探讨了我们今天如何阅读尼采。在整个20世纪初,特别是在20年代左右,尼采作品中的一个热门词汇是“超人”。即使人们对尼采的其他方面不太了解,或者未曾阅读过他的著作,也很可能听说过“超人”这个词。因此,我们需要细致地考察尼采是如何讨论“超人”的。具体而言,我们需要研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本书的内容以及它在尼采作品中的地位,“超人”这一概念在这本书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超人”这一概念主要出现在这本书的序言部分,也就是鲁迅先生所翻译的部分。这意味着,当时谈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人们,大多数并不懂德语,他们主要阅读的是鲁迅先生翻译的序言,而在序言中,“超人”是核心词汇。在序言之后,由郭沫若先生翻译的第一部分中,“超人”虽然依然出现,但其重要性逐渐减弱;到了第二部分,这一概念几乎不再出现;在第三和第四部分中,则几乎完全消失了。从接受史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当年我们阅读尼采时,可用的文本非常有限,再加上我们自身的视角,使得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对“超人”这一概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这真的是尼采的核心思想吗?毕竟,这本书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更多内容。此外,这本书并不是尼采唯一的著作。值得一提的是,在当今的国际尼采研究领域,许多学者认为尼采最重要的著作并非《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甚至有人认为它并不是尼采的代表作。尽管余教授个人对此持有不同意见,但这种观点在学术界是存在的,并且一些学者正试图从传统的尼采接受方式中跳脱出来,重新审视他的作品。西方学者也有过一段时期流行阅读尼采并主要关注“超人”概念,尽管他们能够阅读原文,但“超人”这一概念依然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很长一段时间内,西方读者阅读尼采的主要途径也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哲学诗篇,它既是前所未有的也是独一无二的作品。尽管这本书可能难以理解,但总有一些句子能触动人心,这也使其成为了流行文化的一个起点。
尼采指出,除了以目标为导向的意义机制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意义机制。这种机制在生活中大家都或多或少有所体验。前一种意义机制的特点在于需要明确的目标。当我们谈论奥运会时,运动员们为了获得奖牌付出了无数汗水。这种努力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在前方。但这种意义机制有一个特点:所有当下的努力都是为了最终达成目标。换句话说,所有当下的努力仅仅被视为实现目标的手段。如果在比赛中发挥失常未能获得奖牌,那么之前的所有努力似乎瞬间失去了意义,甚至让人觉得过去十几年的生活和追求也失去了价值。那么,我们是否还有一种不同的意义机制呢?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同样可以通过体育比赛来理解这一点。即便你不曾踢过足球,也一定有过类似的体验。当你全身心投入到一场游戏中时,游戏本身就具备了意义。因此,我们发现这里存在着另一种意义机制。尼采用一个生动的比喻来描述这种机制,即“孩子”的形象。虽然一开始我们讨论尼采时,可能会以为他在推崇强者,但实际上尼采心中的强者是那些能够将自己的生命视为目的本身,并以此方式生活的人。这种人能够把生活中的一切视为命运的馈赠,视为生命游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比如,即使高考失利也能视之为生命的转折点,这正是尼采心中强者的标志。他们并非期待失败,但他们追求成功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享受生活的游戏。在尼采看来,弱者无法肯定生命中的每一步,因此他们需要一个目标来赋予现在以意义。而强者则是以“孩子”的心态生活。尼采将人类过往的文明归结为一种以现在为手段、以未来为目标的意义机制。而他所探索的另一种机制则是目的在其自身的活动,即以孩子的游戏为原型的生命态度。在这种生命态度中,尼采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你愿意再次经历这一切,无数次吗?”他以此检验我们的生命态度。“超人”的思想不仅与权力意志和自我超越有关,而且与尼采最为神秘的思想——永恒轮回思想紧密相连。在生活中,我们往往是强者与弱者兼备的。我们既需要弱者意义上的目标驱动机制,也需要强者意义上的自我实现机制。然而,在今天,随着以目标为导向的意义机制越来越难以实现,这个世界似乎在要求我们越来越多地成为强者,即以游戏的态度,以目的在其自身的方式去生活。
主讲人简介:余明锋,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欧洲思想文化研究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同济大学和慕尼黑大学联合培养博士,慕尼黑大学博士后。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理事,德国哲学专业委员会理事。主要研究领域为德国哲学、政治哲学和艺术哲学。著有《还原与无限——技术时代的哲学问题》,译有《敌基督者》《何为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政治哲学与启示宗教的挑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