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导演赵婷的新电影《无依之地》拿下了第77届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第78届金球奖的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并提名了第93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导演、女演员在内的6个重要奖项。赵婷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亚裔女导演。
这是一部令人心碎的电影，讲述了一个在经济大萧条中失去一切的中年女人，独自开车上路的故事。依托美国发达的公路文化，以房车为家的人们变成了现代游牧民（nomad），这也是片名Nomadland的由来。
他们中有因为和家人关系疏离而选择主动离开的老奶奶，有不想回家的年轻嬉皮士，也有目睹同事突然离世而觉得应该要出去看看世界的中年人。这些故事仔细描摹了重压之下个体的细微感受，不仅折射出极为复杂的游牧者身份光谱，也让我们看到了冰山之下美国社会的种种问题。
01 敢于不占有，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革命
2008年美国经济大衰退，为了避税和免交房租，房车族剧增。抵押贷款行业从根本上破坏了美国的不动产法律体系，所有办理了抵押贷款的美国人，都仿佛在进行一场豪赌。即使他们遵纪守法，每次都如期还款，也可能被赶出家门。
2020年底，中国长租公寓平台连环爆雷，我们不得不承认，无论在何处，“家”都已经和“房子”稳固地绑定在了一起。
《房奴》
作者：[美] 戴维·戴恩 (David Dayen)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
ISBN：9787532780310
《房奴》探究了2008年止赎危机的谜团，从数百万普通美国民众的角度讲述了经济崩盘带给他们的痛苦。
这是一次公共政策的重大失败。“尽管房价上涨，但住房拥有率达到了69.2%，为历史最高水平。人们众口一词地呼喊着行业口号。音乐不停响着，没有人想让这只旋转木马停下来。”
当住房被异化为一种金融工具，当住所从基本需求变成一种奋斗目标，当有没有买房与能否结婚画上等号，人的价值也反过来被房子所定义和限制。
当《无依之地》的女主人公说“我只是没有房子，不是没有家”时( I’m not homeless. I’m just houseless )，我们不禁反思，当我们在想象“家”的时候，是否还能去想象一种“不占有”的未来？
正如项飙在《扫地出门》的序言里说的，“敢于不占有，是这个时代最大的革命”。
《扫地出门：美国城市的贫穷与暴利》
作者：[德] 马修·德斯蒙德(Matthew Desmond)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
ISBN：9787559803306
《扫地出门》揭示了2008年美国经济危机以来大规模的驱逐现象与贫穷之间的关联：贫穷，不意味着会被驱逐；而一旦被驱逐，人就会越变越穷。
“你根本无法想象他们得上进或自制到何种程度，才有机会振作起来脱贫。仅仅是从贫穷中挣扎度日进步到在贫穷中安稳度日，两者间的鸿沟就已经让在底层的他们望而却步；就算是锱铢必较的存钱，脱离贫穷的希望仍然渺茫。”
而无论是露宿街头，还是以车为房，一旦人的身体接受了这种在路上的“异化”，他们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
片中有一幕是女主人公躺在好友的客房里，突然觉得无法呼吸，于是逃到房车里睡了一夜。就像《人行道王国》里的穆德里克那样，“一旦无家可归，永远无家可归”。
《人行道王国》
作者：[美] 米切尔·邓奈尔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
ISBN：9787567586673
米切尔·邓奈尔在《人行道王国》中研究了纽约市第六大道上的无家可归者，并对他们给予了极高评价。他认为，一个社会正确的应对方法不应是将自己创造出来的被遗弃者驱逐出公共空间，“修窗”与“破窗”可以并存。
在获得金狮奖后，赵婷说，如果这部电影真能带来什么变化，她希望所有看过《无依之地》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见到游牧者时，都能给出一个毫无芥蒂的微笑。
02 有多孤独，就有多自由
荒漠、峡谷、密林、溪流，《无依之地》把人物置于浩瀚的自然之中，将人类的孤独用一种具象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女主人公Vern被迫经历着各种各样的失去，让人想起理查德·耶茨笔下那些普通生活中令人失落的琐碎瞬间，它们堆叠在一起，构成了焦虑时代的伟大群像。
《十一种孤独》
作者：[美] 理查德·耶茨(Richard Yates)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
ISBN：9787532749195
电影也用了非常多温柔的主观镜头来描绘美国中西部的风景。从《末路狂花》到《无依之地》，女性主动或被动地出走，离开那种安静而绝望的生活，她们独自开车的镜头也因此充满了浪漫色彩。
一辆车其实就是微缩的“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在这个封闭独立的空间里，脱离群体，从母亲、妻子和女儿的角色中剥离出来，人退回为原子般的个体，有多孤独，就有多自由。
但独身也不是所有问题的答案。养老金亏空、医疗体系无能、人情冷漠疏离，种种危机都是我们在决定生活方式时的现实考量。
《妻子们的思秋期》
作者：[日] 斋藤茂男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
ISBN：9787213095375
《妻子的思秋期》里摘录过一个日本主妇的来信：
“我有一个朋友，整天梦想着能和她的狗单独生活在一起，结果狗比丈夫死得还早，她很伤心，感慨着‘我这还是要孤独终老呀’……没办法，她只好搬去了很远的一个小地方。”
2020年，因为自驾视频而广受关注的56岁河南女性苏敏，在回答网友有关离婚的提问时说：“年轻的时候争吵打架，想到房子是他单位分的，离婚我就一无所有了。现在我这么老了，分开如果再找，只能找比我更大的老头，从保姆变成另一个保姆。如果不找，万一有什么事，都没人能帮你一把。我现在这样自驾旅行，又不面对他，又不离婚，还能过回自己的生活，挺好的。”
03 在语言的异乡里
《无依之地》使用的是美国演员，全英语对白。这对一个非母语创作者来说绝非易事。
在美国，非母语写作者常常被归入“少数族裔作家”，即便用英语写作，他们的作品也可能被排除出“伟大的美国小说”的行列。第78届金球奖就因为将《米纳里》划分为最佳外语片而非最佳影片，遭遇了种族歧视的指控。
《异乡人的国度》
作者：[南非] J.M. 库切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
ISBN：9787533947118
作为南非裔的美国移民，库切在他的书评集《异乡人的国度》中表达了对文化强势方的不满。即便长期生活在英语国家，使用英语写作，库彻始终保持着一种“异乡人”的自觉。
书评集第一篇《何为经典？——一场演写》即质疑了艾略特的立场。在库切看来，身为一个移民作家，应该正视自己多重身份之间的犹疑，而不是像艾略特一样，在移居国外之后，运用自己手中的文化权力重新给自己定位，抹杀自己外来者的身份。
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赵婷目前拍摄过的三部长片都在讲美国的少数族裔，聚焦原住民、牛仔和房车主这些社会的边缘者。在接受GQ访问时，赵婷说，“我这辈子都是个局外人，很自然就被局外人吸引”。或许《无依之地》就是导演赵婷使用另一种语言的自我表达：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成为“少数族裔”、进入“游牧”状态已是现代人必经的阶段。
【参考文献】
1.《无依之地》为什么难得？
2. 不要房子了，可以不打工了吗？《无依之地》和美国现代游牧民
3. 56岁阿姨自驾“出逃”：我们都在大雾中寻找出口
4. 人生刚需，家如天堂：当家的想象被窄化为房 | 随机波动033
5. 双语写作者：在语言的异乡里，带着口音讲故事 | 颜歌&钱佳楠
6. 库切：异乡人的文学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