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7日晚,青年文史作家张向荣在宁波图书馆福庆馆一楼多功能厅为宁波读者带来了一场精彩的分享会。他以《假如东汉只有一天》为题,讲述了他为何选择切入两汉故事,非虚构历史写作是一种什么样的写作方式,以及为何东汉被称为一个成熟优美的时代。
有些书是要读一辈子的
我本科的时候特别爱看书,每天都泡在图书馆,但是到了硕士的时候就开始经历了一个很严重的精神危机,就是不爱看书了。我后来读博士的时候,因为一个阴差阳错的原因,有一个老师给我们开了一个读书班,读《论语》。上读书班的第一堂课我就感觉到非常的震撼。
《论语》的第一句是什么?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当时我们读书班就读第一个字“学”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我想大家都觉得应该不算什么问题。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大多数人在面对一个经典的时候,所常有的一个很自然的态度。但是经典的意义在于它可以被不同时代的人、不同时代的思想者去解释。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问题,思想的问题、社会的问题,那么它不同的解释才会解决或者说来面对不同时代的问题,所以解释一定是不一样的。
“学”这个字,如果在汉代是没有解释的,为什么,因为大家默认为“学”一定是学儒家的经典,而不是说我学数学。汉朝本身分析就是一个儒教盛行的社会,所以不需要去解释。
但是如果魏晋南北朝的时候,黄侃在注释的时候就会注这个字。跟他大概差不多时候的还有一个人叫何晏,是一个著名的玄学家,那么他在注释的时候就会有很浓的玄学意味。到了宋代,是一个理学很盛行的时代,讲的是人的心性之学,所以学的是一切万事万物。我每天按时起床,我打扫卫生,我清除杂草,这都是学。我的日常生活,我的实践,我的所有的动作都是学,“学”的解释就变得非常的哲学化,非常的新鲜化,跟汉唐人解释那就不一样了。
就这一个字我们可以看到它从汉代到宋代有不同的解释,我那时候在读书班上第一次课就经历了这样一个非常大的冲击。我们读书班在整个博士期间一周两次课,读了三年,《论语》上册都没有读完,读得非常的慢。我发现好多年书都白读了,原来读书是有这么多的方法,而且这样看起来这个书还很难读,看来有些书还真的是要读一辈子。
这基本上催生了我当时的博士论文,我博士论文的题目讲的就是两汉,西汉和东汉两汉时候的精神。
今天的儒学就是一门学科。但是汉代的儒学作为一个整体的话,它的地位就相当于宪法,相当于基本法。它既不是文学,一个用来修身养性的东西;也不是哲学,让你们来探究人与自然的关系。它里面涉及到的历史也都是跟政治相关的历史,所以儒学的在汉代它是这样一个形态。
通过描述被吹动的树叶来谈论风
《祥瑞》和《三国前夜》这两本书是一个历史分析报告,而不是一个论文。我收集的资料、我做注释的严谨的程度跟写论文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两本书是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来把一个论文要解决的问题给表述出来。
研究思想的难度就在于这个地方,你要跟大家表达这个思想,是难上加难。所以北京师范大学的曲柄睿老师讲了一个非常漂亮的一个比喻,我们谈论的思想就像是谈论风,我们都能感觉到风,但是我们摸不到它。我们很难去描述它,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描述风吹过的树叶去了解。树叶是很具象的,它有颜色,它是以什么样的节奏在动,这个东西是可知可感的,那么这些东西就是历史非虚构。其实我写这两本书都是在讲儒学带来的发展,但是我没法直接去讲,讲的话大家也不会看,所以我只能通过写两汉时候的人物来讲这个伟大的故事。
我们简单一点来说的话,这个过程其实是这样的。
刘邦在建立西汉的时候还是叫郡国并行制,李开元老师他曾经对这个时候的西汉作为一个概括,叫做后战国时代。在刘邦的时代,儒学确实是还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但是有一个问题刘邦是没有解决的,就是汉朝建立之后,这个国家的合法性是什么?凭什么天下的万民要接受刘邦和你家族的统治?这个王朝有没有自己独特的精神气质,或者说国家的正义性?
汉景帝平定了七国之乱,整个国家确实朝着一个更像一个中央集权的这样的一个阶段在慢慢往前走。到汉武帝的时候,儒学进一步介入了汉代的政治,儒学理论的发展和儒家分子的推动,确确实实使得儒家在西汉的声势是越来越浩大的。
在汉元帝和汉成帝统治期间,儒家这套理想应该说得到了从皇帝到大臣所有人的推崇。《祥瑞》这本书的主角王莽他就是在汉成帝那个时候开始逐渐登上政治舞台的,因为他的姑妈就是汉元帝的妻子,也就是汉成帝的皇太后。王莽自己是一个外戚,又是一个儒生,后来得到皇帝的信任,成为皇帝的辅佐,成为当时治理汉朝的最高统治者。那么他就非常符合儒家所设想的一种至高的理想,就是统治天下的天子,他应该是一个懂得儒家哲学的、由儒家培育出来的哲人。那么王莽就利用这套东西,最后居然没有发动战争,也没有杀害很多的人,就这样兵不血刃地结束了一个皇朝的统治,建立了新朝。
所以有史学家说历代王朝都是以弱亡,唯独西汉是以强亡。西汉太强大了,强大到老百姓每天都觉得我们这个国家可以更好,很多人会有更高的理想追求,所以抛弃了汉朝,选择了给他们以更好政治许诺的王莽,最后就建立了新朝。
这套东西如果是在我们博士论文里面去写的话,它就是一个儒家发展的过程,是儒家从理论走向实践、从边缘走向主流、从知识分子所秉承的理念走向政治人所努力去要试图把它变为现实的过程。
如果写这样的故事的话,其实就没多大意思,而且也不是什么我个人的这种新奇的见解,很多都是我们学术界的一些常识。所以我通过讲这些人的故事,来把儒学当时的发展的历程给描述出来。
成熟优美的东汉
大家可以设想一下,假如我是一个汉朝人,在我的历史经验里面,就没有一个什么前汉后汉什么东汉西汉这样的概念,反正就是一个汉。但是我们站在今天的角度回看这段历史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这两个汉之间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东汉是从一开始就形成了相对来说比较明确的国家建构的思路,西汉是不明确的。刘邦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走向何处,他也不敢去设计。但是刘秀从一开始他大概就知道自己要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一来刘秀就是一个太学生,刘秀自己是搞儒学的,对儒学很熟悉。二来刘秀对于王莽他也很熟悉,所以刘秀在建立东汉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一直到东汉末年,东汉的体制变化不是很大,它就是一个外朝三公九卿的系统,中朝就是尚书台,内朝就是宦官。
如果我们去衡量它的经济指标、人口指标,东汉是不如西汉的。东汉的市场经济也不是特别发达,因为儒家的这套官僚体系建立起来之后,对于商人也不是特别友好。但是我们看到国内历史学家在做东西汉比较的时候,他们其实对于东汉的这种统治态势和统治风格反而是有很多的赞赏。很多儒学家不喜欢我们的汉武大帝,他们可能更喜欢的是汉光武帝,人非常的温和,不喜欢战争。我们古代的历史叙述是受这套东西支配的,所以在他们的眼里面东汉就变得非常的美好,东汉给人一种非常稳定、很成熟很优美的这样一种风貌。
东汉的崩溃,不是中央体系被什么外部摧毁了。东汉的这套统治的模式是比较聪明的,但它是建立在一个相对平衡、彼此包容的前提下的,一旦一头想压倒另一头,这个平衡被打破的话,那么这个制度一定会千疮百孔,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还有一个是地域意识的增强。战国的时候,他说我是齐人、鲁人、楚人;到了西汉后期东汉前期会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强调自己的郡,有琅琊王氏、清河崔氏等等诸如此类的。如果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属于某个宗族某个地域,那么他对于国家的认同肯定是要减轻的。
所以到了三国的时候,曹丕有一次问他的一个大臣,说你父亲要是生病了,跟我生了一个病,你先救谁?有人说我当然救我父亲,曹丕觉得好像也对。到了东汉的后期,国当然很重要,但是家也重要,当时这个叫做二重君主制。这套东西慢慢形成之后,你再想让它变成一个像秦朝或者汉初这样一个很统一的很强有力的统治,它就会有一定的困难。